运河,缫丝船民

徒步走完大运河,是非常有意思的行程,多年前,我的同事小邹曾经踩着自行车走了一趟运河,带回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当然如果坐着船,航行在蜿蜒曲折的大运河,更是精彩。

多种渠道打听,没有发现有客船走这条线路。“既然能搭车,为啥不能搭船呢?”我被自己这个近乎疯狂的念头,搞得精神抖擞,每天对着地图研究水路,像一个深谋远虑的女军事家。

我生长在大运河边,小时候我们村叫航运新村,以前叫洋关。“洋关姓洋,从建立的第一天起,嘉兴的丝绸等大量货物从这里流向国外,又将大量外国货物以极优惠的价格运至嘉兴,严重冲击了当时嘉兴工商业经营,可说是帝国主义经济侵略的前哨。”小时候,不知谁给我上了一课,也许是那个北京知青小刘。

嘉兴有海关,建于年,是当时浙江省杭州海关嘉兴分关,直至年11月撤销,嘉兴老海关存在37年。旁边还有一个文森修道院,小时候去礼堂,总被钟楼上蓝色和红色的毛玻璃窗吓哭。

小时候,感觉河面好宽阔,河对面的永红丝厂遥不可及,落帆亭好远。先说无限风雅的落帆亭,小时候根本没有亭,只存了一个地名,据说进入嘉兴的船只,在这里放下帆。再来说说大名鼎鼎的永红丝厂,是现在“金三塔”的前身,年10月,与上海五和针织二厂合作研制了中国第一台桑蚕丝针织机Z。这台机器,不仅填补了国内真丝针织的空白,更是给中国丝绸产业闯出了一条新路子。也因为有了它,中国的真丝织品得以二次重生。我们大嘉兴的姑娘,都以穿真丝内裤为荣。

其实小时候,我很讨厌对面的永红丝厂,一周内总有几天要放黑水,那是缫丝的污水,带着浓重的茧蛹腥臭,搞得整条河道不仅墨墨黑,而且臭气熏天,不时有大大小小的死鱼翻着白肚皮漂在水面上。

夏天的傍晚,老爸带着我们和邻居的几个孩子下河游泳,如果我能一口气游一个来回,老爸肯定会夸我,晚饭多给我几勺螺蛳下饭。其实那碗螺蛳,是哥哥下河摸来的。

我的狗刨式泳姿拜我老爸真传,速度不快,耐力超强。后来我参加工作代表单位参加比赛,教练开了几次小灶后,对我的泳姿无可奈何地决定放弃:“骨子里的东西,改不了。”

我开心和不开心的时候,一个人悄悄去运河游泳,最喜欢暴雨中的运河,豆粒大的雨点一片片砸在水面上,半透明的水气升腾弥漫,房子、树迷迷糊糊,没有人打扰,世界变得这么大这么小。我一个人以仰泳的姿势,顺着水流漂浮着,像一片枯叶,真正的随波逐流,也不知道漂到哪里。我是一个早熟的孩子,偏偏看到许多不应该看的,心里太苦太苦。

我从不担心飘得太远,逆流回来体力不支,大运河从来不缺来来回回的大船,木驳子,铁壳子,水泥船。

舱里装着高高满满石子的木船队来了,船重吃水深,船帮几乎压到水面,一个大浪水就泼到船上,船队走得像蜗牛那样慢。看准了,野狗般猛地扑过去,双手紧扒着低矮的船帮,腰部发力,大臂一撑,整个身体弹簧般地脱离水面,轻轻松松地上了船。谁说江南女子温柔可人文文弱弱,他们是没吃过苦头。

歪着脑袋,单脚跳了一回,把刚刚灌到耳朵里的水控干净,顺势坐在船沿,傻傻地看两岸缓缓移动的风景,大片大片的桑树地,一座孤零零的石桥,几个戴着斗笠的村妇……心里慢慢澄澈起来,忘记了刚才的高兴和不高兴,现在得赶紧回家,妈妈说今天的晚饭有红烧花鲢鱼。

说到游泳,我们村的大人都主张尽快让孩子学会,家门口就是河,孩子们哪有不玩水的。夏天的傍晚,太阳刚刚下山,我们这里的大人小孩穿着木拖鞋端着木盆,下河游泳顺便洗澡,除了刚结婚的小媳妇。那个时候,一般女孩都是妈妈做的土布园领衫、平角短裤,如果哪个女孩有一件蛤蟆皮的正规游泳衣,他们家肯定是有钱人,要么是家里的掌上明珠。我那件大红的泳衣,是老爸省了好久的钱,托人从上海带回来,这件泳衣太耀眼太漂亮,红得亮瞎所有人的眼睛。

航运新村顾名思义,大人们几乎都从事与航运有关的工作,要么是船上的船员,要么是修船的工人,要么是管理船只的调度……

我最喜欢到隔壁来弟家里玩。平时来弟家的父母都在船上,一趟来回一个月,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我妈说,他们家以前是船民,四只大木驳原来是他们家的私有财产,以前他们家里有大黄鱼小黄鱼,没有四个菜不开饭,有专门的保姆带孩子。

“昨天晚饭我们还吃油炸黄鱼呢。”我不明白大妈说大黄鱼和小黄鱼时,为啥一脸的羡慕。

“傻孩子,出门不能乱说的,”老妈像被雷打着似的,闪电般跳过来,大巴掌直接捂着我的小嘴,我差一点透不气力来。然后,我妈表情严肃,把我按在小凳上,并排并,她给我科普了大黄鱼小黄鱼的真正含义,一句“那是万恶的资本家,剥削人民的罪证。”

来弟家有四个孩子,最后一个是男孩宝根。想想现在来弟大约有60岁出头吧,当年她不过是一个12-13岁的小孩子,却像稳重精明的一家之长,操持全家的柴米油盐。

每天清早来弟出门买菜,做饭的事由二妹红弟三妹招弟负责,吃过早饭,来弟拎着菜篮,去河边洗菜,红弟招弟端红色的搪瓷脸盆,里面是需要清洗的碗和筷子。

大运河边的男女老少恪守着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早上,拎水洗菜。上午洗衣服。中午洗马桶。晚上游泳洗澡。

中午时分,来弟和红弟一人一头,用小扁担挑着黑红色的大木马桶,穿街走巷,去不远处的公共厕所到马桶。

四个小鬼居然是肥料生产大户,马桶盛得满满的黄金,几乎要满出来,千万不能走快。嘿哟嘿哟,两个身型娇小的女孩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扶着大马桶,走着小碎步,像电影里跳芭蕾舞的女战士。这个时候,不要和她们打招呼,就像你在卫生间,憋得一脸通红的时候,有人推开门,恭恭敬敬地喊你老师好。

“来弟真是一个能干的姑娘,不知以后谁家有福气娶回来做媳妇,可惜他们家成分是船民。”那些号称持家有方的中年妇女,暗暗对来弟竖起大拇指,尽管她们都看不起来弟的妈妈,据说来弟妈妈又抽烟又喝酒,我亲眼见过,来弟的妈妈自己做卷烟,那只机器有点像小型的电影放映机,倒烟丝,铺白纸,手柄一摇,一根香烟滑落,金灿灿的烟丝闻上去真的很香,有豁然开朗的味道。

我喜欢夏天的晚上,大人们把竹榻抬到河边,用水简简单单撸了一遍。夜色如水,男女老少坐在竹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蒲扇,吹牛聊天讲故事,狐仙女鬼恶魔纷至沓来,抬眼漫天星斗光彩夺目,回头河水汩汩幽幽闪亮,和我一般大的孩子们不知不觉地睡着,而我分明看到有四只手麻绳般绞在一起,又像被火烫到般迅速分开,最可怕,他们也发现了我那对闪闪发光的小眼睛。

第二天中午,我的床头多了几颗大白兔奶糖,头发一麻,马上猜到是谁拿来的。“快藏好,别给你哥哥姐姐看到。小刘叔叔特意说,只给你一个人的。”在厨房忙着做饭的老妈,探出头。

当年的大白兔奶糖,比现在的任何糖果都高级一万倍,而且有钱都买不到,只能托人到上海买,逢年过节拿出来招待贵宾。

“不要,你送回去。”我低着脑袋,瓮声瓮气地说。一想到黑暗中四只手像蛇一样死死地绞在一起,以及“大白兔”被她的手拿过,从裤袋里掏出,我恶心得想吐。

“这孩子,怎么了。”老妈奇怪地嘀咕一句,“你不是挺喜欢小刘叔叔的,说他学问好。”

“我啥时说过的……”趁老妈不注意,我抓起桌上的一只馒头,像小偷一样飞快地跑出家门,坐在河边,我想静一静。

另两只手的主人,已经有老公,她不配和我的小刘叔叔在一起。

幸亏后来她调回上海了。再后来,妈妈无意中告诉我,家里所有的大白兔都是她托人带来的。

不知不觉,写了这么多字,有关大运河,我一直想写一部小说,那些靠水吃水,在船上生船上长,甚至船上死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我眼前闪动。

“冬冬拐,开船啦……”调度室里的高音喇叭如雷贯耳,响彻整个航运新村的上空,那是卫东爸爸的声音,不知不觉他走了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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