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我最后一面,是在当年上海长寿路一处颇有声名的夜总会门前。夜已黑,却被夜总会外墙霓彩和警车蓝红灯照亮,照得呆站在门前的我有些心悸魂不定。依然浓妆艳抹的她涕泪纵横央求女老派(上海话,女警)在将她押入依维柯警用车之前,放她与我说上临别真心话。
她那件曾被我夸赞的鲜衣华服横躺在她双臂之上,不用想,一副手铐已将她双臂锁牢。她含泪走到我面前,有一句说一句,被泪水无情冲刷的妆容使得原本天生丽质的她竟似一只花脸猫。“当时辰光组撒勿去民政局奈证办脱(上海话,当时为何不去民政局把证办掉)?”这是她对我所说的最后一句,接着就将一口口水吐在我脸上。说完吐好之后,她一歇哭,一歇笑,闭上眼,仰天长吁,回过头,很配合地钻进依维柯警用车。我未用手背将她那口水擦去,而是用右手食指沾了,舐了一下,口水里有她最爱的迪奥口红味。自此后,我与她再未相见。岁月静好,珍惜当下!
壹职校校花
年代早期,她就读于上海一所以旅游为教学特色的职校,在虹口区那里的,老上海都晓得的,这职校当年在上海蛮吃香的,学生就业率蛮高的,拿到毕业证,基本都能去有较佳资质的旅行社当导游,或到外资酒店当服务员。
我与她相识,是陪我的一位出窠兄弟(上海话,一块长大的好友,类似于北方话“发小”)到校门口去撩菜(上海市井俗语,搭讪小姑娘)。我那位出窠兄弟,卖相挺括(上海话,相貌周正),一身梦特娇真丝装,一条皮尔卡丹七分裤,一双迪娜旅游鞋,一块英纳格手表,一辆比亚乔轻摩,彰显他不凡身价——没办法,谁让他慢爷(上海话,继父)在杨浦区江浦路水产市场有两三处摊头呢,屋里厢钞票麦克麦克(上海市井俗语,家里有钱)!我嘛,卖相腔调是不能同他搭脉(上海话,攀比)的——我穿的是小娘舅穿剩下来的淡蓝老头衫,裤子嘛就是从静安区青海路服装市场淘得来的沙滩裤,回力跑鞋穿穿,从虬江路寻到的两手卡西欧电子表戴戴,从爷老头子(上海市井俗语,父亲)那讨来的永久28骑骑。
校门一开,我那位出窠兄弟兴奋了,只要是稍有姿色的女生从面前经过,就会指着比亚乔轻摩嘻嘎嘎(上海话,举止轻佻)道:“阿妹啊,跟阿哥去兜风好伐啦?兜好后,黄河路吃饭去!”还真有几个女生被他噱进(上海市井俗语,上钩),与他噶讪胡(上海话,聊天)起来。我站在一旁,很是孤单,谁让我的腔调气质不入那几个女生的眼呢!
我斜着眼看出窠兄弟与那几个女生谈笑风生,叹口气恨自己没有一个做水产生意的慢爷,内心世界呈现一片水泥灰。正当我在水泥灰里越陷越深,一道金光照来——她来了,走出校门的她,一张雅秀长脸,眉梢处似有仙气,眼神清澈,梳着双马尾,身穿淡蓝连衣裙,一双白色回力女式跑鞋撑起她那近1米70的个头。
我看得呆了,出窠兄弟也看得呆了,用双手将头发捋齐整之后,竟颇失腔调地撇下那几个女生,径直朝她走去,嘴里自信言道:“美女啊,上一天课辛苦了啊,乘我的摩托车去兜兜风,放松放松!兜好后,东风饭店西餐厅去,牛排大餐,我请客!”她听后,轻蔑一笑,话不多说,自顾自往前走。出窠兄弟见折了面子,就急吼拉吼(上海话,急躁),竟颇为蛮横地上前挡其去路,并摆出一幅势在必得的样子,好在手脚还算规矩。她倒也不怕,停住脚步,从淡蓝连衣裙口袋里取出盐津枣吃了起来,其淡定从容之风令我痴迷。
我真怕出窠兄弟惹出事端——他也不想想是这是在人家学校门口,学校里的男生,还有男老师,见他对女生这般街头阿混的腔调,定不会袖手旁观,搞不好会有一番冲突。我跑上去拉开他,劝他把道让给那蓝衣女生,速速离去,免生是非。
可出窠兄弟见我不帮他,反而来扯后腿,就怒不可遏,将我推了个踉跄,跌倒在地。感谢他这一推,推出了我与蓝衣女生的一段情!
蓝衣女生将一只玉手伸向我,并含笑示意我借她手站起。我既紧张,心里又有些甜,对她一笑,嘴里不住道:“勿用,勿用,我自己起来!”有些小兴奋的我,像是被什么电到了,瞬间而起。蓝衣女生走近,弯下腰去,帮我拍了拍身上的灰。直起腰的她,看了看我的淡蓝老头衫,再低头瞧了一眼我的回力跑鞋,笑靥如花——她后来告诉我,我与她当时都一身淡蓝,都一双回力跑鞋,她觉得有缘,故而对我一脸媚笑。
出窠兄弟见状,又一阵邪火涌上心田,对蓝衣女生出言不逊:“对他那么好,还帮他拍灰,亲密来!再亲密一些呀,直接香嘴巴(上海话,亲嘴)嘛好来!”听后,我有些脸红尴尬,颇有怒气地示意出窠兄弟闲话少一点,而蓝衣女生不知怎的,刷一下贴在我面前,给了我一个香吻——尽管不是我的初吻,却是令我铭记一生的吻,至今忆起,还记得这吻的清纯。她后来告诉我,这吻一半是我的出窠兄弟一番话激出来的,一半是她确实对我有些好感。
出窠兄弟见了后,呆若木鸡;那几个之前与出窠兄弟噶讪胡的女生,目睹这处闹剧的尾声之后,也惊讶得大呼小叫了起来。
蓝衣女生叫阿琪,当年这所职校的校花,经此一事之后,成了我此生众红颜中的一位。
贰宾馆交际花
阿琪毕业后,去了上海一家于业内颇有声望的旅行社做导游,待遇尚可,赚头(上海话,收入)不错。我与她之间的感情进展得也颇为顺利,就差拎着老酒香烟、果品珍馐去她家拜会她父母了。她与我几次提起去见她父母,在感情上一直较为被动的我觉得不到火候,故而一推再推,直推到她不再提起。
年代中后期,上海经济发展迅猛,一派红火景象,阿琪她在单位里也事业顺利,升了一级,改带日本旅行团到沪旅游了。她有几个要好的职校同学毕业后分配到虹桥开发区的几家宾馆里,那时均已是手中有些资源的小高管,这就给了阿琪赚外块(上海市井俗语,赚取非工资收入)创造了机会——她常将自己所带旅行团里的日本男客介绍到那几家宾馆内的歌舞厅去尽兴玩耍,从中赚取抽头(上海市井俗语,提成)。
我那时在上海市井江湖混得也算开,晓得虹桥开发区那几家宾馆里面有些花头,怕阿琪卷入其中过深,若有哪一天真出事了,说不定就得吃官司。我劝她收手,赚这种钱迟早要吃不了兜着走的,可她正春风得意,脑子里装的全是钞票,哪听得进我的劝!
又过了一两年,阿琪的副业越做越大,其收益不知比主业高到多少去,手中也积攒了不少资源,于是乎,她从旅行社辞了职,那几年里,专引好些日韩港台客人到上海几处涉外星级酒店内的娱乐场所游玩。
阿琪是我心爱之人,我不能见她越陷越深,堕落至阿鼻地狱。一次,闸北公园附近一家茶室包厢里,我气头上,对她怒道:“侬嘞嗨热昏(上海话,你在昏头),晓得伐?侬再这般下去,要切牢饭(上海市井俗语,坐牢),里面蹲好几年,晓得伐?”
她听后,露出带有浓浓不屑意味的一笑,点燃一根登喜路细支吞云吐雾起来,语带嘲讽道:“侬懂额撒(上海话,你懂什么)!阿拉后台昂质来兮额(上海话,后台过硬),么事体额(上海话,没事的)!再港,就算吾切牢饭,跟侬浑身不搭界(上海话,再说,就算我坐牢,跟你没一点关系)!”
我怒极,砸碎茶杯,愤然离去,那一刻她从身后抱住了我,誓不让我走出茶室包厢的门,用劲把我拽回至包厢座位上。她这趟哭如梨花带雨,颇动真情与我说:“侬让我离了这一行,可以额!只要侬跟我去民政局开结婚证!”
她这一“将军”弄得我浑身冷汗直冒,闭上双眼,双手使劲揉搓太阳穴,嘴里不住长吁短叹,心想:我连她父母都未见过,怎么可能去跟她办结婚证。况且我是个散淡闲游的人,如风一般向往无拘无束的日子,怎能被婚姻捆住手脚、锁住灵魂!
阿琪见我是这副态度,也就对我彻底死心了。她忽地与我一个热吻——这一回咬破了我的嘴唇,接着摔门而去。这一吻是迪奥口红味里和血腥味混搭的,下辈子还能记得!
之后几年,我与她并未相见,只是从上海市井江湖中几位常混迹于上海滩风月之地的老法师嘴里晓得,她凭姿色跟了一位在上海颇有产业的台商,而她自己手中的业务也是越做越大,覆盖大半上海涉外星级酒店内的娱乐场所。
叁夜总会妖花
大约是于年代中期,陪我那已是上海滩水产业小亨的出窠兄弟去了一家长寿路上的夜总会玩耍。包厢内,进来了七八个国色天香的陪酒女郎,而在她们身后跟进来的中年女子,也就是妈妈桑,却令我那我出窠兄弟弹眼落睛。他一脸坏笑,用胳膊肘捅我,让我来辨认一下此女是谁。
我定睛一瞧,这妈妈桑不是阿琪还是谁?!好些年过去了,她依然高挑,但装化得浓了,身材也较老早丰腴了不少,雅秀长脸上隐约可见双下巴。尴尬,真心尴尬!
她似乎也认出了我,起先表情局促不安,后又恢复淡定,估计多年于声色犬马、灯红酒绿环境中浸染,已练得厚颜神功。她颇为亲切地与我打招呼,仿佛过往多年里不曾断了联系。
出窠兄弟晓得我与她之间的事,也看出我的尴尬,就随意点了两个陪酒女郎坐在他身边,但要求阿琪今天莫要以妈妈桑的身份,而是以老友的身份留在包厢内与我喝喝老酒、噶噶讪胡。阿琪她在几位陪酒女郎的惊疑目光中欣然应允,示意未被选中的陪酒女郎离开包厢,自己再大大方方地坐在我身边。
出窠兄弟早没当年的浮躁鲁莽,多年的从商经历使他越发的接翎子(上海话,有悟性)。他故意点了几首柔歌慢曲在包厢内与那两位陪酒女郎合唱,而创造了我与阿琪尽兴互诉这几年境况的较为静谧的环境。
阿琪跟我说,她当初跟的台商是有妇之夫,没几年就不跟他了,从而也就失去了原有的资源,只好从涉外星级酒店转战至长寿路一带几家夜总会,利用仅存不多的剩余资源,做起了妈妈桑。好在她人够聪明伶俐,也颇有江湖阅历和义气,不多时,竟也成了长寿路一带数一数二的妈妈桑。她柔情却有些心机地问我一句:“侬结婚了伐?”我的拨浪鼓摇头使她舒心一笑。那几年越发敏感的我觉得:她是不是想与我再续前缘,让我坐她的接盘侠?我并未说出来,想却是这样想的。
自此,阿琪有了我的手机号,就常约我在周末白天与她看电影、兜商场,周末晚上,身为妈妈桑的她是要忙生意的。有一次我陪她逛恒隆广场,她晓得我收入微薄,就自己买了支新款迪奥口红,叫我亲手给她抹上口红。店员就在面前,我不大好意思。可见她眼神中带有坚定,还有几丝的请求,我就给她抹上了。抹了后,她忽地给了我一个热吻,店员震惊了,我呢,似乎有所心理准备,不是太慌张。
我晓得阿琪对我的心意,为防夜长梦多,我就索性与她摊牌:娶她呢,放到多年之前尚有可能,如今是万万不可能的。她问我是不是嫌避(上海话,嫌弃)她跟过那台商,且是个在我亲友面前说不出口的妈妈桑。我没有回答,只是一脸凝重。阿琪她当我默认了,分别之后,好长一段时间不再联系。
最后一次联系是阿琪她被抓那天。她大概是晓得那日要落入法网,故而让我到夜总会门口见她最后一面。我事后问上海市井江湖中消息灵通的老法师:阿琪那伙所犯何事?老法师晓得我与她的情缘,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言道:“侬思路还算清爽,没同她婚配。她呢,贪心过重!打打擦边球,发发风月小财也就算了,她却还不知足,卷进场子里的好几个生意,黄赌毒均沾,这不是自讨苦吃嘛?!”
晓得阿琪乃是自作孽不可活之后,我的负罪感轻松了不少,可一想起她要在铁窗中了却大半人生光阴,我还是颇为惆怅苦闷,谁叫我是个上海滩痴情种、多情汉!